《白日梦》向导
邬建安
【关于剪纸小人的故事】
在谈这批作品之前,我想先讲一个故事,关于我和剪纸小人的。
2003年春天的北京爆发了“非典”,一种喘口气就会钻到肺里又很快就能把人弄死的病毒。我一个人待在公寓房里,不敢出门,难得开窗,生怕那些看不见的跳着黑色舞蹈的妖怪钻进屋来。对于我,周围的空气变得晦暗而又粘稠,每次呼吸都会产生恐怖的联想。人的精神在这种过渡敏感的虚幻里很容易出现奇怪的错觉,有些东西在自闭的房间里变得不真实了,而另一些东西却暂露出信仰的转机。我意识到自己非常需要精神的伴侣,帮助我化解心理的压抑与恐惧,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来面对现实的危机。
一天下午,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实在需要找些事情来填充“非典”压抑下睡不着觉又不想吃饭的几个钟头时间,我拿起剪刀坐在地上,试着剪起了小纸人,做得很仔细,速度很慢。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一个巴掌大小的抓髻娃娃出现在我的手里,很“民间”的样子,头顶开着一朵大花,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开口冲我笑。我忽然发现在他的脸上竟映出了自己——正在发生变化——附着在表情上的惶恐正逐渐散去,安静的勇气回归渗入了五官。一种我在平常的绘画中很少体验到的安全感弥漫在心中,坚实而温暖。就在那个逐渐变暗的房间里,我坐在地上笑了,放松地笑出了声,恐惧被笑声毫不客气地从心里哄了出去。我终于明白自己实际上并不害怕,是那个被我创造出来的精神伴侣将这个隐藏的事实告诉了我。
接下来的“非典”日子,虽然仍不怎么愿意出门,但感觉自己强了起来,而且身边确实像是有了伴儿。我又做了几个大小差不多的笑着的剪纸小人,围绕在我的身旁,房间似乎变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就像我的分身一样,准确地说,是积极态度的化身,和我一起警惕着可能出现的病毒。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一直在微笑着。有时候,我就静静地和他们面对面坐着,不说话地沟通一两个小时,然后拿起剪刀为他们添加新的成员。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创造快感——我在分离出自己的一部分精神并把他形象化,然后和这个形象进行面对面的交流。
“非典”结束,朋友们推门进来,是的,他们说,你很健康,不光是身体。
【自我精神解剖的切片】
“非典”过后,我和剪纸之间好像达成了一种很奇妙的默契,它不光能帮助我把积极态度从混沌的意识当中分离投射出来,也能将精神的其他部分做深层次的揭露与展示,使我能够像照镜子似的关照自己的精神,看他是否仍然健康或者需要补充一些什么养分以避免染上社会生活制造的各种传染病。
览的这批作品,创作比较集中。从二零零三年十一月到二零零四年一月这三个月里,我对自己的精神状况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解剖,像把内部的东西翻出来晾晒一下似的,个人情感的独白,对某段记忆的思考,甚或是对政治的态度都被做成了剪纸,一部分作品就是这么来的,它们实际上是我作为个体所经验到的社会生活,经过自己精神的过滤,进而映射成为图像的一种创作方式的产物。另外还有一部分作品,是在对这些图像进行自我解读之后,根据理想的精神状况进行的全新设计,属于创造或修正的精神切片,具有一定的心理治疗意义。
如果说这些作品是我零三年到零四年精神体检的结果的话,我想结论应该是——这人那时候还挺健康的。
【笑声】
我想人们通过艺术作品看到的实际上是作品负载的故事、是记忆、是联想、是寓言、是激动与消沉的情绪、是心口的疼痛和眼角苦涩的泪水。因此,要创造作品,就需要远离狭隘的审美心理,抛开所有习惯的偏见,向一切好奇致敬,向一切未知学习,敢同一切极端的丑恶为伍,与所有痴癫的疯子同乐,在幻觉当中饮食男女,在伤口里酣畅的呼吸,苦痛中将重生出自由的欢乐,笑着的心中会开满纯洁美丽的花朵。
我在每件作品中都注入了一阵笑声,一种无所顾忌的笑声,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当笑声在心中飘荡的时候,一切烦恼和不安都会过去,而那也是荡漾在每件剪纸中实际的欢乐。
【象征元素】
在这批作品里,我发明了不少象征性的形象元素,反复使用。这些形象元素就是我在进行精神描述时所使用的基本语汇。现列举一些如下:
◎ 张开的手脚与花朵象征着生命活力;
◎ 蜷缩或抓挠的手脚象征着压抑与限制;
◎ 安静的鸟儿象征着智慧;
◎ 有指向的手臂象征信心或权力;
◎ 人头蛇身或长着长尾巴的精灵象征传统文化;
◎ 猴子象征我自己。
【关于制作过程的一些记述】(摘自2004年1月间的日记)
……我画得非常吃力,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每根线条都要画上至少三五遍,擦了画画了擦,有的甚至十几遍,以确保它的绝对平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只是不这样做的时候,心里会感到十分不安,像做错了什么似的,还得回过头去返工,我想这浪费了大量的时间。我在不停地削铅笔,只是为了把线条画细画锐,……每件作品的起稿都是兴奋的,我可以根据心里想的肆无忌惮地增加元素,可每次都给绘制与刻制留下了一串串的新难题,每个元素都是不能删减的,我很清楚这点。(2004年1月1日)
……慢慢地画,每根线条都尽量做到平滑无瑕疵,脑子里一片空白,音乐的声音越大越好,我喜欢这种节奏或者说我已经适应了。刀子在玻璃板上安静地切割着宣纸,像是在做手术,我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因为刀尖总是很快就变钝,会把细线条拉断。(2004年1月10日)
……我他妈累死了,累得我直想笑,全身上下哪个部位都精力旺盛,唯独右手快攥不住刀了。只想尽早看看成品是什么效果,我不算贪婪吧,折磨谁呢?
我的胃越来越糟糕了,会不会是刻的时候总是保持着高度紧张造成的。还有人说剪纸性凉,阴气重,用刀子刻就更凉,胃凉就容易溃疡,我不信,而且它最好也别是事实。(2004年1月20日)
【白日梦】
展览总要有个题目。
这批作品合在一起,最贴切的名字似乎应该叫“精神卫生报告”,但因为“报告”的只是我一人的情况,不免有暴露癖的嫌疑,像要把隐私端给人家看似的,挺没意思。想来想去,还是找个感性一点的,模模糊糊跟作品有关,谁看了都不会太反感的题目,就叫“白日梦”吧。
了解作品背景的,就把白日梦理解成精神分析的一个对象来影射展览的内涵好了。
没看说明的,就当是一个白日发梦的人在出奇搞怪,画了满纸糊涂的幻想。
至于我自己,想要做精神解剖的切片,想让人们听到画里的笑声没准也就是个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