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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九重天”的访谈
我和邬建安关于“九重天” 的展览,共进行了两次较为深入的谈话,第一次在北京前波画廊,时间是2008年3月15日(下午4:00——6:00),时隔不久在望京邬建安的家中进行了第二次访谈,时间是3月19日晚上8:00——12:00。两次访谈就作品的内容、材料的选定以及展览布局的设计等方面让邬建安谈了自己的看法,交谈的内容涉及了大量展览背后的思考,对于大家了解这次展览应该是有帮助的,现将谈话内容整理如下。
阎:这次个展的内容你现在是怎么计划的,主要包括哪些作品?
邬:核心的是三件,今天上午在家我还列作品清单呢。第一件就是《九重天》,第二件是《刑天》,第三件是蚩尤的头。这三件作品都是平面的、牛皮雕镂的。原计划中还有那两根顶天立地的铜柱子,但是是附属于这三核心作品的。
【《九重天》】
阎:我觉得原来你的计划里整个展览应该说都是围绕着《九重天》展开的,其他的几件大的东西也可以被当成是它的注脚,是不是这样?
邬:我还真没这么想过,但是你这么讲我觉得也有一定道理……
《九重天》它其实讲的是逻辑的问题,还有权力关系的问题。作品里总共出现了九种动物,有鸟、人面鸟、人头鸟、羽人,然后是人、老虎、青蛙、娃娃鱼,最后是鱼。鸟跟鱼是相对纯粹的动物,人面鸟就是人脸鸟嘴,有点儿雷震子的样子——它是从鸟往人变的中间环节。
阎:就是说有些造型是你自己编的?
邬:对,是编的动物。人头鸟的造型相对就多了,但是我把它的下肢给改造了。人面鸟有的是鸟的下肢,但是到了人头鸟那里,就成了人头、人腿了。而羽人就成了身上长着羽毛的人了,翅膀变成了手臂——“羽化而登仙”讲的就是变成这种形象。羽人被我设计的倒不是特别像长着羽毛,长得倒像是一只猩猩,全是长毛,但是它是羽人。到人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张开四肢的人。那只老虎其实是《山海经》里的“陆伍”,是镇守昆仑山山门的神兽,昆仑山是上古神话里的“帝都”,有两个门,正门的守门神是“开明兽”,是一只九头虎,长着九个人头的虎,后门的守门神就是“陆伍”,“陆伍”是九尾虎,长着九根尾巴。接下来就是两栖动物,开始往水里去了,我用的是青蛙。青蛙到娃娃鱼,再到最外层的鱼,就是这么一个从天上到陆地再到水底,从飞行到直立到四足行走再到潜游的序列。
《九重天》的九种动物之间包含有一种从天到水的空间关系,这种空间关系象征着世界的层级。水底的鱼象征的是空间的最深级,天上的鸟象征的是空间的最高级,中间的动物依此类推各自占据着空间的一个层级。在里层,你比我大你咬我,反过来在外层我变大的时候就轮到我咬你,有这么一个关系。
阎:说到这个我倒突然想起来了,是不是和你喜欢看神怪小说有关系?
邬:古老的那种神秘的难以解释的经验让我特别着迷。《山海经》里记载的东西,还有汉代棺椁壁画中的神仙鬼怪,这些东西都是神秘经验里的金子,我总想把它们的能量吸收到作品创作中来。
阎:但实际上你也没有完全从《山海经》吸收和借鉴吧。
邬:没有,编的成份挺多的。
阎:《九重天》的名字和图像的意义大致是怎么样的?
邬:《九重天》这个图像其实暗示的是世界的强弱法则,你比我大就能吃了我,反过来我比你大的时候我又能吃你,没有谁绝对,也没有谁被绝对,这有一点像太极图描绘的辩证关系。情况变化,大家都变大了,我变得比你还大,本来你不是吃我嘛,我变得比你大的时候,我就能吃你,没有谁一定怎么样。 作品的名字我想了挺久,原来起名叫“进化”,还想过用“大鱼吃小鱼”,到最近我才定下来叫“九重天”这么一个名字,这次展览也想用这个名字,有种崇高神秘的感觉在里边。关于“九重天”这个名字其实还是有点个人历史典故的。我在小的时候(八十年代末,我已经上小学了)看过一本漫画杂志,那杂志的影响并不大,好像叫《动画大王》。 故事讲善财童子被观音收了之后,有一天玉帝需要一个侍从,观音菩萨就把他借给了玉皇大帝,到了天宫他发现天庭分为九层,九重天是分上下关系的,九重天具体谁在上谁在下我忘了,反正最上面是玉皇大帝,然后下面是太上老君,再往下面是谁我就记不清楚关系了。然后其中一层是火神,火神下面是织女,织女下边住着雷公之类的。雷公下边又住的是拖塔天王或者四大天王,守门的,最底下那一层,好像是。九重天之间矛盾重重,为什么?太上老君炼丹,于是他就老烧火,这个烟就向上飘,上层的玉皇大帝每天呛得打喷嚏。善财童子到处乱跑,看到玉帝打喷嚏,就问怎么你这儿这么大烟啊,怎么这么呛啊,“哎呀,不知道老君今天炼的什么丹,真呛人”玉皇大帝说。之后他又跑到织女那儿去了,那层天有很多喜鹊,看织女织着织着锦,上边掉下一个火星,把锦给烫了一个窟窿,织女就很无奈,说,织不完多少多少锦的份额,就不能跟牛郎见面,无奈的是头上边住的是火神,火神车子一开就往下掉火星。到了四大天王那儿,天王整天头疼,说“雷神那车子整天在我脑袋上开,太烦人了,我需要挖一个防空洞。”九重天的秩序所有人都觉得不合理,但是这个秩序是多少年的传统了,很难改动。后来故事就讲善才童子怎么样忽悠各层天的神灵,让大家想自己调整,最后调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最后的秩序好像是太上老君在最上头,这样烟往上呛,玉皇大帝在太上老君下面,织女在玉皇大帝下面,这样就安静了、清静了、不折腾了。火神在倒数第二层,雷神在最底下,雷神喜欢火,上面掉下火他还高兴呢。他打雷什么的,天下的老百姓会听到声音。这个故事,我就忘不了。故事里面善才最后讲的一句话其实是关键,他讲“玉帝圣旨传下来,九重天界重安排”,但圣旨是假的,没有这个圣旨,玉皇大帝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事,等全安排好了,他说你看玉帝,我给你安排的这个怎么样?大家都挺满意的,于是这个事就成了。 这句话我一直忘不了,句子很押韵,一种童谣式的挺简单的东西。可是我总感到里面隐隐的藏着一种能量巨大的革命的、反叛的情绪,要知道改变天就是改变秩序的终极啊!
可能是这种顶级叛逆的情绪比较对我的胃口,再有我觉得在《九重天》里面我设计了一种能够无限循环的、不断改变矛盾主次关系的逻辑,这很像是在成熟理性的思维世界里为叛逆颁发的通行证,于是童年的情感获得了升华,同时也将本来的面目隐藏了起来,而“九重天”这个名字也就变成了暗示情感源头的唯一线索。 在我画图的过程中,头脑里经常出现“九重天”这个词,不过我一直没有留意,和朋友聊天有时候这么叫,但真正确定这个名字还是最近的事。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希望它能帮助人们唤起一些感觉,知道这个故事的话最好,不知道也无所谓,这个名字好记。
【《刑天》跟《蚩尤首级》】
阎:整个展览的题目也叫“九重天”,那另外两件核心作品和这个概念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邬:你指的是《刑天》跟《蚩尤首级》吧。我想他们都有些仇视固有的秩序,渴望改变、一往无前的精神追求吧,这就内合于《九重天》的精神。这两个神性的英雄应该能够被理解成是《九重天》理性内涵的感性象征。
阎:你选择的这两个角色确实有反抗、不屈服的精神特质,但是好像都是挺边缘的,不是最典型的,或者说不是最适合拿来作反抗旧秩序的案例的。
邬:还真是。不过最适合拿来作案例的、最主流的角色,我自己不一定有感情。对孙悟空有感情,但是他太完美了,身上缺少一种对无奈进行屠杀的凶暴,我好像对凶暴和略带邪恶的情绪更敏感一些。要是孙悟空在闹天宫的时候把如来佛给干掉了,或者被压在五行山下一直没有出来,那我肯定要选他了。“刑天”是我小的时候就极喜欢的一个神话人物,但是我又有点怕他。“蚩尤”小时候特别讨厌,因为蚩尤没有形象。我小时候看到的画报里面,蚩尤是没有形象的,当时只有一本画报,在我上小学之前看到的,里面画有蚩尤的背影。讲枫叶是如何变红的故事,蚩尤战败被抓了,黄帝派风伯和雨师在枫树林里面把他杀掉。杀他的时候,蚩尤的血把树叶全染红了,之后每年到了蚩尤被杀的时候,为了纪念蚩尤,枫叶就自动的变红了。我小时候对蚩尤,反正这种感情有点怪了,这个名字我特不喜欢,我觉得发音就觉得特别不好,有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敌人的感觉。但是刑天不一样,刑天的形象很多,而且特点非常突出——刑天是没有头的。
阎:对刑天的兴趣是不是跟鲁迅有关系啊?
邬:没有,鲁迅可能写过但我没印像,陶渊明倒是写过两句诗描写刑天的 。刑天是有形象的,没有头,眼长在身上,拿着斧子。刑天的这种造型我没有在别的任何地方见过,小时候看到的形象也没有如此怪异的。《西游记》里面妖怪形象最多,但《西游记》里面的妖怪,全都是四肢健全、脑袋也有的,没有脑袋就是死了。最怪的不过是白骨精,没有像刑天这么突出的。《西游记》里面的妖怪其实都是人形动物,人的形状的动物,但是刑天就不是,它给我埋了一个特别怪异的想象力的种子,这个种子到底能变成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对它特有感情。给刑天做造型让我觉得特别的爽,我老觉得最适合给他造型了,好像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似的。孔子说的“知其不可为也宁故”就挺恰当地形容了邢天这件作品。
《蚩尤首级》做的过程你知道吗?零七年完成的图纸,完整的图像是《凌迟蚩尤》,《蚩尤首级》是完整图像的一个局部,头部单独割下来。这件作品当时写的解释是:蚩尤,华夏族最古老、最强大也最凶猛的敌人,我小时候对这个名字有恐惧,现在依然有恐惧感,怎么消除这种恐惧感?我的办法是通过想象把他给痛快地解决掉。凌迟是明清时候发明的富有戏剧效果的一种酷刑,全世界可能没有比凌迟更具有戏剧效果的刑罚了,用三千多刀把人削死,把活人的肉一片一片削掉,要削几天才能完成。削肉全看刽子手技术的精湛程度,刽子手对人体的了解需要特别深入,否则刀子割深了,犯人会死的,没割到指定的刀数犯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是要受罚的。凌迟一般都要公开执行,那时候人类社会最顶级的演出就是这个,所以它有这么一个娱乐的因素在里面。把恐惧记忆当中最大的敌人,用这么一个娱乐的方式解决掉,会彰显出一种勇气,或者是一种权力,也可能是一种优势,获得一定的欺负人的满足感,这会使恐惧的心理平静下来,让你觉得好像挺好,其实是一种挺胆小鬼的处理心理问题的方法。
【对材料的兴趣升级】
阎:兴趣升级是什么意思?
邬:也能讲是对材料实验的兴趣升级。最开始做创作的时候,都是从简单普通的材料开始,别的材料你也买不起,也没有处理经验,也没有加工手段,也找不到人教给你,你有想法也完成不了,所以能弄的只是简单的,用纸用刀我自己就可以操作,到现在我依然特喜欢纸。做了一个阶段的纸,对这种材料就有了了解,也能讲是熟悉了,掌握了一定的处理材料以及控制品质的方法,这就有了实验其他材料的基础。到了零五年年初的时候,那时候到陕西跟汪老师 接触之后,他跟我谈,可以有图纸,然后做牛皮的雕刻。从那个时候就产生了一种材料实验的兴奋,那种兴奋感就有了。同样的图像,我为什么不用别的材料试试?材料在意义上能带来多大突破,我不知道;用牛皮一定比纸要好吗?我不知道,但是就有这么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就觉得我要试试看,我想看看用那个办法做出来的东西,它会怎么样,它能变成什么样?用不锈钢切《凌迟蚩尤》的时候,也是那种感觉。我也见过很多不锈钢做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叫路浩军,帮我买房子的那个哥们,他给我看过特别细的葡萄牙生产的不锈钢镂花灯罩,镂空刻的,效果很好。当时我想一定要看看我自己的图像做出来会是什么效果,我知道我的图像能够穿越材料的常规经验,所以特别渴望见到做出来的成品。《凌迟蚩尤》在最后展览的时候,我不是特别兴奋,最兴奋的是从机床上刚拿下来的时候,我当时觉得极其可怕,觉得钢铁还能做这样的东西。还有就是在加工厂,四片拼起来的时候,傍晚工厂下班关灯了,厂房里光线很暗,就一点夕阳的光线从门那儿照进来,照在拼起来的蚩尤身上,既透明又闪闪发光,很强烈的一种感觉。
所以就是有那么一种好奇加兴奋吧,想要做一些实验。
阎:创作的时候,你肯定是先想到画什么东西吧,比如说先定《九重天》,然后考虑材料是选不锈钢还是皮子什么的吧?
邬:嗯,其实《九重天》最开始画的时候,我就想用牛皮雕刻,所以在设计它的图案的时候,怎么样处理镂空部分的连接,都是学的传统皮影那套。其实零三年的那批剪纸,注意力主要是轮廓线的完整,轮廓线要尽量不被打断,完整轮廓的内部也不添加细节,连接方式也比较简单,不是很在意整体的结实程度。传统皮影的断刀处理比较讲究,它既要求结构结实,又需要美观,过去的皮影都是演戏的时候要用的,如果连接不合理,很快就耍坏了。在《九重天》一开始画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所以每处断刀在什么地方加,哪些形象可以结合在一起,就得用心考虑,它就变得更接近传统皮影的造型语言吧。
阎:这和《刑天》、《蚩尤》是一回事吗?
邬:还不一样,其实《蚩尤》跟《九重天》的语言是很接近的,是皮影的那一套,但是《刑天》的语言还是更多的接近剪纸的,它那种连接还不是特结实,所以在雕刻的时候加了很多断刀,那些断刀不是我设计进去的,是汪老师那边,根据他们的经验,觉得这儿应该加、那儿应该加加进去的。但是《凌迟蚩尤》所有的断刀都是我加的,从后来那件钢板切割的成品来看,也挺结实的。
【对传统文化特别狂热】
阎:实际上你在考虑皮子这个材料的时候,还有像设计《九重天》里面的形象的时候,有没有其他的考虑,比如说传统文化上的啊?
邬:其实是有的。但是这个吧,你让我特具体地讲考虑到传统文化的哪个方面,我讲不出来了。我原来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刨去汉语和家庭观念,基本上是零。在我上本科三年级之前,我对传统文化的认识是非常少的,对艺术的理解就是米开朗基罗,就是素描、水彩、补色,完全是这套东西。到本科三年级,那时候我的朋友是一个西班牙人,她比我大,老带我出去玩,看古迹,那之前我连对古迹的兴趣都没有,故宫、颐和园、景山都不感兴趣,因为我小时候去过了。她就觉得这些东西太好了,简直太了不起了,每次看了以后,她都有特别异常的神态、情绪,其实是她的情绪引导我对这些传统文化的东西产生兴趣的。我很多时候要给她做翻译,当然我翻译不好,有时候出门之前我得查一些东西,到时候好给她讲。她老问,这个形象怎么这样啊,到底是谁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那我就得知道这些东西。其实有些像导游,但因此也就补了一些课。我是没有地方学那些东西的,上本科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传统文化的课程,尤其是形象上面的东西得自己找资料想办法认识。
后来有一个阶段就对传统文化特别狂热,就是所有中国老的东西,我都无条件的认为好。有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我就临中国古老的造型,什么皮影啊,敦煌啊,还有一些比敦煌要晚的壁画,还有画像石,疯狂的临。通过那个阶段的临摹,对传统造型中的曲线有认识了,对曲线的感觉也就变得不一样了。手上对曲线的控制也变得熟练了一些,但那时候也没有特别熟练,真的升级是在后来做那批剪纸的时候,曲线用得特别多,而那种对曲线变化的控制,包括交待转折关系、软硬关系、结构关系等等,就是受益于那时候的临摹了。
阎:我当时曾经问过你,你做那批剪纸的时候,我说干吗不直接用电脑画?
邬: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儿。
阎:当时你回答,我记得很清楚,你说你发现好看的曲线,能打动人的曲线的弯曲变化,用手画是最适宜的。
邬:这个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跟人的身体的那些轴的尺度有关系,包括人的力量,其实你的线条画得好看,力一定是用得舒畅的。
阎:这个可以和书法结合起来。因为很简单,中国传统的书法里面,多大的字转腕,然后写小一点,就转指,转笔头。有这么一个说法。你要写斗大的字的时候,要动肘,然后写一寸字要动手腕,更小的时候转手指。所以当时我就觉得你那句话说得特别好,看起来,视觉上特别优美的,其实跟身体的关节结构是有关系的。 你研究生考进美院,进的那个系叫什么?
邬:叫民间美术研究室,是属于人文学院的,本来叫民间美术系。
阎:研究生这段时间除了在传统民间美术部分的课程之外,有一些当代艺术的观念,或者是其他的东西在里面吗?
邬:其实在正规的课上,倒没有多少跟艺术创作有关的东西,我上学的时候,一直到毕业,受的来自导师这边的教育,主要是做人文学科的研究的。怎么样把资料收集起来,怎么样考察,怎么样整理,然后写出一篇论文来。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
【读懂画面】
阎:展览的时候是挂在天花板上吗?打算挂多高呢?
邬:离地面三米吧。《九重天》的尺寸是三米七乘以五米三,这样一个尺幅的东西挂在距离地面三米的空中,人永远看不全,所以只能在作品下面走动着看。走着看的话,会有点像在山洞里看壁画的感觉,就是退不开一个距离,不能对对象进行完整的观察,总是一个局部、一个局部的阅读。当时画这个作品的铅笔稿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就是近距离观看画面每个局部的时候,特别清楚,而且让人有一种阅读的感觉。后来把图缩小了,放到画册里面,倒是一眼看全了,但是根本没法看清,线都糊在一块了,印刷印不了那么清楚,即便印清楚了人眼也同时分辨不了那么多的信息。后来我就想没有必要看得特别全,那样的话作品感觉反倒小了,所以我就不提供一种看全的经验。
阎:你刚刚说把那个距离感拉近,实际上让人没有办法从整体上去看,那么怎样去读懂画面呢?
邬:这个我觉得是读懂的另外一种形式,读懂并不是非要一眼看全了的,然后告诉你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人眼看东西,其实就是快速扫描,全部扫描完了之后,得到一个视觉印象。把人眼看东西的规律给放大,就会生成艺术经验,通过观看对象的很多局部获取视觉印象,然后在头脑里将这些印象拼组成关于对象的完整视觉体验。比如西汉有特别好的雕塑,它就逼你获得这种经验,利用大石头的形状雕刻各种动物或者怪兽,怪兽尤其好,你没有办法一次看全,因为雕刻依附着石头的起伏转折,有的地方还刻得很浅,退远了根本就发现不了内容,需要身体运动着观察各个角度、各个局部,你必须要转着看,移动着看。 你转着看,在你的想象里面拼出来这个图像,这种感觉是很有意思的。像敦煌的洞窟壁画也是,黑乎乎的光线很暗,同时也没有空间让你退远观察。面对这样的对象,人们总会得到一些拼出来的,在想象里面或者是记忆当中拼出来的那么一个完整的东西,我觉得这种经验是有意思的。一下拉开了看全了,反倒少了一些神秘感。
阎:其实关于《九重天》我不赞同上色。
邬:我觉得吧,不管是冒风险也好,还是叫为了效果也好,最关键的还是要弄清楚那样做的目的,到底要做成一个什么。如果说上色不可替代,就是说非得上色,效果才是最佳的话,那我宁可重做一半也要上。现在保留素色的想法,加上一幅说明图,还有说明书或导引图,帮助人们去理解图像,我觉得是成立的。
【制作的过程】
阎:帮你雕刻牛皮的汪天稳算是老先生了,谈一谈你和他的交往吧,还有他怎么看你这件作品? 邬:我认识汪天稳老师已经有挺长时间了,最早还是在皮影考察的时候。我在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要为写作毕业论文进行文化考察,考察的内容就是皮影,后来是把主要精力集中到现代皮影上去了。最早应该是在零四年,我第一次采访汪老师的时候,他给我介绍了一些传统皮影制作工艺方面的情况,当时我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说您这儿是不是能做一些带点实验性的,用传统的材料、技术来加工其他种类的图像,是不是能够试试?汪老师当时就很感兴趣。汪老师跟我讲,他希望能够做一些跟过去不一样的尝试,他说刻了四十年皮影,所有传统样式的皮影没有不能做的,任何一个东西拿来就知道怎么刻,所以不想一辈子就只刻这样的东西,就是说希望有机会做一些之前师傅们没有做过的东西,有挑战性的,很想试试,这也就成了我俩合作的基础。后来第一次合作,我也挺感动的,大概在零六年年初的时候,第一次拿去图纸给汪老师,就是《刑天》,刻了好几次才成功,前几次都废了。
阎:实验都包括些什么呢?
邬:《刑天》那个实验做得特别多,看看长线条是不是能直,厚皮子怎么压平,接起来怎么保证不变形,然后接缝的地方怎么处理,好多事。在尺幅上面,《刑天》尤其是《九重天》比传统皮影中最大的还要大很多,用的牛皮的量非常大,像《刑天》大概用了五头牛的皮,《九重天》用了二十多头牛的皮,一头牛身上能用的皮不是很多,但是牛皮你必须整张地买,而且非得刮好之后才知道能不能用,还要考虑皮质匀称,厚薄统一,颜色一致,所以浪费的牛皮也非常多。还有,我对拼接的要求很高,传统的大尺幅皮影,像大殿或者帅帐,它的拼接线错位一公分根本就没事,很正常,但是我那个东西错一公分就要命了。这些可能都是以前没有人试过的,对汪老师来说也是新课题。而且那么厚的皮子,《刑天》最厚的地方大概有三个毫米,硬得一塌糊涂,确实刻不动,刻之前都要先用湿布捂着,等软了之后再刻。
阎:上次我们去的时候是不是正在计划新的实验,就是拿皮钉接起来的那个?
邬:那是最新的实验了,给《蚩尤首级》准备的。《蚩尤》的尺寸不是特别的大,一米三见方,我们计划根据不同部位进行划分,全部分解成形状不规则的小块,每块雕刻好以后拼接起来,用皮钉进行无缝拼接,拼出来就是一个整体了。说到拼接啊,最麻烦的还是《九重天》,图纸刚拿去的时候,汪老师当时都愣了,他说这个太复杂了,想不出来怎么分割,不能拆解成小块就特别难刻,当时也不能使用皮钉拼接法,那样出来的话会尺寸特大,尺寸过大的话运输也会很麻烦。最后定的方案就是全部切割成尺寸基本一致的方块,然后给每块加上四根很窄的边条,我回去做切割的图纸。切分的时候很小心,尽量保证每一个单元里面的图案都相对完整,就是说有些关键的位置的图案不能被切开,比如面孔的部分。最后定的单元的尺寸是四百五十毫米乘以五百五十毫米,横向五到七排,纵向十一列,最后分出来是六十三个单元,六十三块。
阎:这么多个单元最后拼在一起?
邬:对,也是实验了几个来回。一开始从最底下开始刻,后来底下那层刻完了我去看,发现线条连贯不起来。大块的牛皮在雕刻过程中收缩变形,出现一厘米的误差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变化一厘米,你这条线就完全连贯不起来,底层的那些尾巴什么的全是长线条,连不上了很难看。那个时候我特别上火,汪老师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弄,太难保证误差的问题了。后来我就跟汪老师说,实在不成的话,就把边条加宽一点,加到五毫米宽,最一开始我希望只有一两毫米的边框。后来又在边条上加了一层,就是双层边条,让它变厚去固定形。到现在来看,这个办法还是比较成功的,线条对接的误差基本上控制在了五毫米以内,我觉得相当可以了。这种实验谁也不敢保证能够做成,牛皮真要缩小到一个尺寸就白刻了。还有,牛皮只要一着刀,它的劲儿就变了,收缩的规律就不一样了,不同单元,这块着刀多,那块着刀少,这两块皮即便来自同一头牛、同一个部位,收缩变化的情况都会差别很大。
阎:着刀多的应该变得厉害。
邬:我想应该是吧。《九重天》是汪老师带着他的一个徒弟做的,那个徒弟跟了他三十年,是华县老家的,主要是他们两个人,还有其他几个徒弟帮忙刻一些相对轻松的地方,但不像他们两个这么全部精力投入的,还有一个助手帮忙打点一些生活事情。几个人就这么干了一年多,完成之后,汪老师也觉得是个奇迹。
【两种思考需要合作】
阎:他自己怎么看待这个东西?他作为一个传统工艺美术大师,有这种作品概念吗?
邬:作品概念肯定有,但他的作品概念肯定跟我理解的作品概念不一样。
阎:那他是怎么理解这套作品的呢?实际上汪老师,我上次看到他,他谈到过去都是怎么怎么做的,有哪些讲究什么的。实际上我觉得他对你的这套东西吧,和你想的其实不是一回事。
邬:我觉得对于汪老师来讲还是在于技术上的突破。想的肯定不会是一回事,本来知识背景就不一样。汪老师想的就是如何把这个东西用传统的技术加工出来,怎么样保证品质,尽量比过去做得更好,如果出现了传统没遇到过的问题该如何应对、如何解决。我想的肯定还包括另外一些事,我得面对我生活的文化环境中的问题,面对一个当代艺术的历史语境的提问。当然这两种思考需要合作,单独一方都不成。
阎:他要的我觉得就是在皮影行业里面,或者说是在传统的概念上,对于皮影事业怎么做贡献等等,你刚刚要的那些东西,你讲的当代艺术的历史语境,现在你觉得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在里面了呢?我想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邬:要真的说为什么想做《九重天》这种作品,可能还挺复杂,我试着解释吧。我好像从挺小的时候就对夸张的、繁琐复杂的造型情有独钟,到后来临摹传统图像的时候,形成了很明显的趣味取向。文人那套山水、花鸟我都很不喜欢,虚情假意,可能有些人觉得是种境界,我不排斥所有的,但是看得过眼的太少了;反过来,许多工匠性质的东西我特别喜欢,佛教石窟的雕塑、古墓里的画像石、庙宇道观的壁画、西藏的唐卡、当然还有皮影、等等。对玉器、陶瓷我也没有太多好感,其实挺奇怪的。到庙里参观,我最喜欢待在四大天王殿里,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庙里的主角,制作他们所使用的材料也是比较便宜的,可我就是被盔甲、兵器还有他们的神态吸引,即便是掌握了传统美术史那套价值评定以及阅读作品的方法,我还是对佛、菩萨没有多少感情,甚至有种隐隐的厌恶。所以我好像审美兴趣一直没有成熟似的,始终带着挺幼稚的对夸张造型的迷恋。
【独特的经验】
阎:你是不是觉得做作品下功夫比较多一点为好。
邬:总的来说是这样了,做作品总还是要认真的,要投入的,但是不一定下的都是制作上的功夫。关键要看想法上需要不需要在制作上下大的功夫,如果需要,那就能下多少下多少,你能拼一百,拼一百二就会更好,就是这种感觉。但是制作只是形成作品的诸多元素之一,有时候构成作品的核心元素是胆量,有时候是智慧,都不一样。有一个哥们叫汤姆·弗里德曼的,做过特别“不下功夫”的作品,他做过一个螺旋形的铅笔屑,一根铅笔完整的削成了皮,就这么着悬在空中;还做过一个更简单的,一块嚼过的泡泡糖,粘在房顶上,往下一拽,抻得特别长,最后粘在地上。就是这种作品,我觉得很厉害。作品很简单,没有什么制作上的功夫,但是他下的功夫完全在思考上,所以同样能够创造出非常独特的经验。
阎:一个泡泡糖抻得老长,人们往往会问,做这个干吗?
邬:怎么讲呢,我们看作品的时候,经常会有一种“学生心态”在作怪,就是面对作品经常会紧张,希望得到一个对于作品的解释,这个解释不管来自作者、批评家还是自己,都一样,接下来会根据自己已有的、或者是权威认定的也就是美术史的价值观来对这个解释进行裁决,于是作品的好与坏就存在于价值观与解释之间,这种理解作品的状态我管它叫“学生心态”。“学生心态”应该随着看展览经验的增加而逐渐褪去,解释慢慢变得内化不那么直白,感性的因素在评判作品优劣的过程中应该起到更积极的作用,这时的感性评判其实恰恰是经过了长期训练的,参考了大量美术史经验的评判,它会对许多难以解释的东西保持宽容,并且以更敏锐的记忆储存下作品独特的、有力的经验。
阎:这里面就有一个问题,包括你自己做展览。把你的东西给别人看,包括设计展场、安排作品位置、设计灯箱、发放说明图等等,观众来看你的东西,其实你是希望他们懂得更多的,但是实际上他们也不一定……
邬:从作者的角度来说,重要的是营造出完整的体验的“场”,倒并不是为了让观众“懂”的,不是为了知识的传播或者说教的传播。
阎:当代艺术的经验如此多种多样,并且生长更新的速度又这么快,美术史经验恐怕很难跟得上,很难发挥作用。
邬:嗯,你讲的可能是个问题,我有一种经验分类法,我就参照它来进行思考。第一类经验是打破政治尴尬的,就是政治压力是动力源,哪里有压力,哪里就有反抗,伤痕美术、八五新潮包括政治波普都是这种类型的,对政治压力的一种感性反击。这是建立艺术价值的一条途径。第二个类型的经验,我觉得是打破知识尴尬的。艺术家对知识的占有是十分有限的,但是艺术家的自大往往会怂恿他们去做知识极致的占有者,自大真的是艺术家非常重要的素质,于是艺术家会对知识进行重构,从而产生充满想象力的批判。当然这种类型的作品就特别需要人们去读懂,它的独特经验也正出现在理解的层面上,观众读懂之后就会发现趣味,就会发现艺术家理解知识的与众不同的角度,就会体验到一种思想上的美感。这种艺术家特别多,而且这种作品挺常青树的。第三种类型我觉得是比较较劲的,就是突破情感尴尬的经验。这类作品就要翻自己的老底,情感的老底,个人的,其实真正个人的情绪都是集体的,都是集体意识,个人尴尬情绪的底被翻弄出来,就会刺激到群体的心灵,从而实现对情感尴尬的超越。这类作品我觉得是最刺激的。尴尬的东西往往是缺陷的内核,其实当你穿越了自身的缺陷,同时也就穿越了很多人的缺陷。你在作品中需要做的就是把这种穿越放大出来,你实际穿越了多深,作品就能反映出来多深,你把你精神上面做过的这些努力表达出来就是了。
阎:你讲的这种类型划分,好像已经有价值判断了。
邬:承认。我觉得政治尴尬是最初级的,当失去了来自政治方面的压力的时候,突破政治尴尬就变得装腔作势,没人让你怎么样,你哪来的情绪,反应都是虚伪的。突破知识尴尬我觉得应该属于第二级,人们永远对知识有各种各样的怀疑,有各种各样的重新解释的需要,我觉得这种东西很考验智慧,但也仅此而已。第三种类型是最高级的,你得有勇气,不但面对别人有勇气,面对自己更要有勇气,还要有足够的智慧,能把问题挖到一个够深的地方,因为如果挖得不深,就显得很傻,一旦打到了够深的地方,就会收获来自心底的震撼。 这些划分我觉得可能只适用于有原创性的作品、严肃认真的作品,很多被当成当代艺术的作品好像还根本没资格进入这个评判体系。
阎:实际上你做《九重天》包括《刑天》、《蚩尤》,就像开始说过的是有反叛情绪的,或者有害怕的情绪。
邬:有,在《蚩尤》那里面是特别典型的害怕情绪。
阎:创作作品,你希望进当代艺术的历史吗?
邬:希望当然希望了,但是放弃做那种努力。自己觉得最牛了,生成了独特的经验了,即便这种看法只有你一个人相信,这事儿也干得值,也值得干;但是如果你自己不相信,别人都跟你说这事情该做,那我觉得也不该做。它不是你的事儿,你做的话就变成了别人思想的实践工具了。反正就是你越尊重历史,历史越不尊重你。你自己真的通过创作爽了,找到快乐了,你肯定已经变成牛人了,牛人就会进历史。我觉得是这么个逻辑。